儒家《书经》
《书经》是后世天庭记录的原本,不为人间教化所利用。以第一篇给出的那种颇为原始的选拔举荐制度的记录为例,主要是为了记载一些非常规的处理,表明它是符合伦理的。例如对于尧提拔舜,记录说明:首先这事是尧主动发起的,其次这是诸长官点头同意的,再次其他选项都排除了,最后舜本人也是名声在外的。这种行政记录的原始目的是为避免此后发生争议,例如有人跳出来质疑舜的合法性来源。这是进行非常规处理前的必要准备工作,在全世界都不少见,特殊性在于它的配套设施上:如果舜不能胜任、乃至作乱,又当如何?答案是不作处理,选拔委员会不会受到进一步的牵连,实在不利的记录则会被烧掉重写。一方面,政治清算不会被扩大化;另一方面,作为目的,低效的选拔举荐委员会不会受到牵连,保持其合法性。
《书经》的其余部分也都是如此。因此它无论如何仍是一部历史著作,而不是一部伦理学或法律学著作。它采用的官场套话的语言,而不是伦理的或法律的语言。在中国的帝制传统中,只有吏,即制定临时行政命令的官员,而没有制定法律和执行法律的官员。所谓的「王法」「天道」只是一种大小官吏的任性实践的抽象,不是一种原则或法律。在执行中,官吏许多时候处于无法可依的状态——因为法是抽象法,其内容是抽象的「你看着办」。所以只有「断案」而没有「审理」,因为在审理中是长官承接起了不法的责任,而对于断案只要对伦理有个交代就足够了。依据是在事后被给出的,这种事后的依据就是供监察机构检查的行政记录、或「书」(事先的依据是法律)。这类堆积如山的、供事后利用的政令记录,很难说不是一种自欺欺人。
正如对于后世的统治者而言,一切历史著作都是服务于当下需要的手段,而不能自身成为目的,《书经》在历史上的的常读常新在于当前的统治模式换了天地而《书经》停留在较为简单的状态,不在于它本身是不枯竭的源泉。后世的选拔举荐制度经历了多次更替,作为保证正统性的记录也更换了不同的依据。儒生推崇《书经》,主要因为他们相信只需要遵循伦理就不会出错,而《书经》被认为是盛世中的响应正统性危机的文书——与此相比,猜测舜是否有可能是通过逼宫上位的论述、描述禹如何治水的技术资料是不会得到任何尊重的。
今天这样的倾向在某些领域仍有残留:「法治」中的「治」本身被当作治理、一种「人治」的子类,不是法去治理国家,而是人用法律治理国家。法治的真正概念在于:无论人承认与否,法律都统治国家,是国家的真正统治者,那么就把这个事实摆到明面上来。就像尚书中名义上的统治者是三皇五帝,但真正统治者是一套陈旧的法学体系;就像美国名义上的统治者是拜登特朗普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团,但真正的统治者是资产阶级法学体系。
尧典
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於位,讓於虞舜,作《堯典》。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帝曰:「咨!汝羲暨和。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釐百工,庶績咸熙。」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嚚訟可乎?」
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
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異哉!試可乃已。」
帝曰,「往,欽哉!」九載,績用弗成。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揚側陋。」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岳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帝曰:「我其試哉!女於時,觀厥刑於二女。」釐降二女於媯汭,嬪於虞。帝曰:「欽哉!」
这段记载的是帝尧晚年即将退位前后的政治与天文治理安排。他先后任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位官员分别管理东南西北四方的节令事务,制定日月星辰的历象,以安定人时和农事。此后,在洪水泛滥、共工作乱、舜尚无位的时代背景下,尧询问大臣谁可以继承帝位,最初被推荐的朱、共工、鲧等人皆被否定。经过四岳的推荐,他开始注意到舜这个孝顺而能治理家内纷争的人,于是命人试用舜,并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他作为观察,作为进一步考察的手段。
我们可以假装关切地说道,这里释放出几个信号。首先,让位不是尧德不配位了,因为他之前治理得好好的,是洪水灾祸太大了。其次,穷尽了其他可选项,尧在这个过程中是无私的,例如首先否定的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其次,将舜接纳入天庭,尧是下嫁了两位天女表示认可的。
尧统治七十年,结果换来的不是稳定的继承,而是一次彻底的问责,甚至是天下山川不服的天象级灾难——这是在向谁负责?尧不退,洪水就是他的责任;尧一退,则是功成身退,洪水就要靠后人的智慧。——这是治理能力的低下,因为如果会用人,那么为何要让位给舜?答案是原始的制度无法承担起任用能人的组织成本,只能通过将其接受到利益集团内来可控的使用能人。所以选舜在贤不在能,他孝敬刁顽的家庭,在伦理考验中过关。鲧有贤而无能,也能得到九年的试用期。
另外,这里下嫁女儿是一种结盟的策略,相互作为人质,既可以防止反攻倒算,又可以拿复仇相威胁。因为家族是自然的利益单元,孩子生下来是要受家族教育的,由于相同的文化、人际关系从中生长出来,家族中长大的孩子容易忠于家族的利益。而现在的孩子出生后交给义务教育培养,对家族的忠诚度就要低很多,而对于国家总体的忠诚度要高很多。在这里,尧还只会这一种原始的牵制手段,不是以整体伦理评价作为牵制、更遑论是以德服人。
舜典
虞舜側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歷試諸難,作《舜典》。
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於帝。濬哲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於百揆,百揆時敘;賓於四門,四門穆穆;納於大麓,烈風雷雨弗迷。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乃言厎可績,三載。汝陟帝位。」舜讓於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
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肆類於上帝,禋於六宗,望於山川,徧於群神。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於群後。
歲二月,東巡守,至於岱宗,柴。望秩於山川,肆覲東後。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五月南巡守,至於南嶽,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於西嶽,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於北嶽,如西禮。歸,格於藝祖,用特。五載一巡守,群後四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
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濬川。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肆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流共工於幽洲,放驩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
月正元日,舜格於文祖,詢於四岳,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
舜曰:「咨,四岳!有能奮庸熙帝之載,使宅百揆亮采,惠疇?」僉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禹拜稽首,讓於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
帝曰:「棄,黎民阻飢,汝后稷,播時百穀。」
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
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姦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
帝曰:「疇若予工?」僉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讓於殳斨暨伯與。」帝曰:「俞,往哉!汝諧。」
帝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讓於朱虎、熊羆。帝曰:「俞,往哉!汝諧。」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禮?」僉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伯拜稽首,讓於夔、龍。帝曰:「俞,往,欽哉!」
帝曰:「夔!命汝典樂,教冑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帝曰:「龍,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
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庶績咸熙。分北三苗。
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
帝釐下土,方設居方,別生分類。作《汨作》、《九共》九篇、《槀飫》。
这段记述讲的是舜被尧选中继位前后的事迹与即位后的统治安排:先写舜的身世与德行、尧对舜的考察与任命,然后叙述舜在位时的天文、祭祀、巡守、设州封山、制定刑法与礼制、分派群臣各司其职,以及对作乱者的惩处与社稷治理的具体措施。全文既有对君德的颂扬,也有大量行政、礼仪和人事任命的细节,强调以礼乐、历法、巡守与典章来确立王权与国家秩序,最终记载舜在位年限、去世与所作书册。
考察三年,舜继位。这里隐含的主张其实是尧舜一样都是贤人,尧是之前时代的贤,舜是新时代的贤,「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罢了,仍然是维护同一个利益集团的正统性叙事。比起尧,治理用人能力比起尧上了一个档次,例如按山川而不是四个方向来划分治理区域、制定考核制度、提拔禹来治水等。其次,还清算了共工、鲧等残党,这些残党不是罪恶,而是前朝的道德瑕疵。
大禹谟(伪)
皋陶矢厥謨,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皋陶謨》、《益稷》。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於四海,祗承於帝。曰:「後克艱厥後,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帝曰:「俞!允若茲,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稽於眾,舍己從人,不虐無告,不廢困窮,惟帝時克。」
益曰:「都,帝德廣運,乃聖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
禹曰:「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
益曰:「吁!戒哉!儆戒無虞,罔失法度。罔遊於逸,罔淫于樂。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無怠無荒,四夷來王。」
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水、火、金、木、土、穀,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俾勿壞。」
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載,耄期倦於勤。汝惟不怠,總朕師。」
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黎民懷之。帝念哉!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允出茲在茲,惟帝念功。」
帝曰:「皋陶,惟茲臣庶,罔或干予正。汝作士,明於五刑,以弼五教。期於予治,刑期於無刑,民協於中,時乃功,懋哉。」
皋陶曰:「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於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於民心,茲用不犯於有司。」
帝曰:「俾予從欲以治,四方風動,惟乃之休。」
帝曰:「來,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賢。克勤於邦,克儉於家,不自滿假,惟汝賢。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歷數在汝躬,汝終陟元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可愛非君?可畏非民?眾非元後,何戴?後非眾,罔與守邦?欽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願,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惟口出好興戎,朕言不再。」
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從。」
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於元龜。朕志先定,詢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卜不習吉。」禹拜稽首,固辭。
帝曰:「毋!惟汝諧。」
正月朔旦,受命於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帝曰:「咨,禹!惟時有苗弗率,汝徂征。」
禹乃會群後,誓於師曰:「濟濟有眾,咸聽朕命。蠢茲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爾眾士,奉辭伐罪。爾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勳。」
三旬,苗民逆命。益贊於禹曰:「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帝初於歷山,往于田,日號泣於旻天,於父母,負罪引慝。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慄,瞽亦允若。至諴感神,矧茲有苗。」
禹拜昌言曰:「俞!」班師振旅。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
这段有臣下发言,再有帝舜答允,互相唱和,最后推到大禹出征有苗的故事。核心意思大致分为三个步骤:第一,大禹与皋陶、益等人对政治与德行的议论;第二,帝舜肯定禹功,要求他继承帝位,同时告诫他要谦逊、勤俭、持中;第三,记载禹出征有苗,先誓师,后却转为以德感化,最后用文德平定。
说这段是伪作,那一点也不令人意外。首先细节描写、自白和私下对话实在太多,不像是正式记录。其次一边说有苗氏道德败坏,一边又是把有苗氏哭降的而不是打服的,不符合从炎黄到秦皇汉武的惯例。最后,古书描绘德性都是直接描写,或者写这个人就在布灵布灵发光,或者写他的政绩成果,没有后世儒家那种反思性的扭捏作态。
西方伪史论者和史料中心主义者还是多少有些幽默了,自家的历史都这么搞,人家至少承认有转到阿拉伯语再转回希腊语的语义丢失。在这种一切服务于当下的典籍中,除了读到当下之卑劣外,没有更多的内容。我在「什么是真正的文化」投票中,投给了「秦始皇焚书坑儒」,快过来看看吧!
焚烧文书在今天被视作灭绝文化,这是儒生之见。秦始皇焚书是为了给统一文字铺平道路,而被司马迁片面描绘成是摧残文化。但是先秦儒家在当时根本形不成文化,因为文化是统一民族的创造物,只有统一后的儒家才是成为文化中一种传统。与之相比的一些短暂的尝试,秦制是文化、曹魏的改革是文化、而离我们最近的是毛泽东运动——我们能看到,他也是在清晰的新文化运动的「消灭旧文化」背景中去推动新文化的创造的——是文化。文化的目的就是要在文化的破裂之中完成自我更新,它不是能能够自诩的事情。历史从来不缺有才能的人,缺少的是这样的时刻:一个伟人、英雄或世界历史人物来到台面上,以他们的征服为人们自由发挥能力提供了空间。
这里的逻辑不仅是真金不怕火炼,而且是凤凰浴火重生,火是不朽之物成就者,而不是外在的挑战者——火焰乃是文化之友。如果《书经》不能保持不变,那么就是新糊上去的、即将在下一次熔炼中被消灭的一坨锡,至于下一次还有涂抹上更多,问题也始终不是以《书经》为中心的问题。
禹贡
禹禹別九州隨山濬川。任土作《貢》。
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冀州:既載壺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於岳陽;覃懷厎績,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賦惟上上錯,厥田惟中中。恆、衛既從,大陸既作。島夷皮服,夾右碣石入於河。
濟河惟兗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澤,灉、沮會同。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墳,厥草惟繇,厥木惟條。厥田惟中下,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厥貢漆絲,厥篚織文。浮於濟、漯,達於河。
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濰、淄其道。厥土白墳,海濱廣斥。厥田惟上下,厥賦中上。厥貢鹽絺,海物惟錯。岱畎絲、枲、鉛、松、怪石。萊夷作牧。厥篚檿絲。浮於汶,達於濟。
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乂,蒙、羽其藝,大野既豬,東原厎平。厥土赤埴墳,草木漸包。厥田惟上中,厥賦中中。厥貢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嶧陽孤桐,泗濱浮磬,淮夷蠙珠暨魚。厥篚玄纖、縞。浮於淮、泗,達於河。
淮海惟揚州。彭蠡既豬,陽鳥攸居。三江既入,震澤厎定。篠、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喬。厥土惟塗泥。厥田唯下下,厥賦下上,上錯。厥貢惟金三品,瑤、琨、篠、簜、齒、革、羽、毛惟木。鳥夷卉服。厥篚織貝,厥包橘柚,錫貢。沿於江、海,達於淮、泗。
荊及衡陽惟荊州。江、漢朝宗於海,九江孔殷,沱、潛既道,雲土、夢作乂。厥土惟塗泥,厥田惟下中,厥賦上下。厥貢羽、毛、齒、革惟金三品,杶、榦、栝、柏,礪、砥、砮、丹,惟菌、簵、楛;三邦厎貢厥名。包匭菁茅,厥篚玄纁璣組,九江納錫大龜。浮於江、沱、潛、漢,逾於洛,至於南河。
荊河惟豫州。伊、洛、瀍、澗既入於河,滎波既豬。導菏澤,被孟豬。厥土惟壤,下土墳壚。厥田惟中上,厥賦錯上中。厥貢漆、枲,絺、紵,厥篚纖、纊,錫貢磬錯。浮於洛,達於河。
華陽、黑水惟梁州。岷、嶓既藝,沱、潛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厎績。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厥賦下中,三錯。厥貢璆、鐵、銀、鏤、砮磬、熊、羆、狐、狸、織皮,西傾因桓是來,浮於潛,逾於沔,入於渭,亂於河。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涇屬渭汭,漆沮既從,灃水攸同。荊、岐既旅,終南、惇物,至於鳥鼠。原隰厎績,至於豬野。三危既宅,三苗丕敘。厥土惟黃壤,厥田惟上上,厥賦中下。厥貢惟球、琳、琅玕。浮於積石,至於龍門、西河,會於渭汭。織皮崐崘、析支、渠搜,西戎即敘。
導岍及岐,至於荊山,逾於河;壺口、雷首至於太岳;厎柱、析城至於王屋;太行、恆山至於碣石,入於海。
西傾、朱圉、鳥鼠至於太華;熊耳、外方、桐柏至於陪尾。
導嶓冢,至於荊山;內方,至於大別。
岷山之陽,至于衡山,過九江,至於敷淺原。
導弱水,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
導黑水,至於三危,入於南海。
導河、積石,至於龍門;南至於華陰,東至於厎柱,又東至於孟津,東過洛汭,至於大伾;北過降水,至於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於海。
嶓冢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過三澨,至於大別,南入於江。東,匯澤為彭蠡,東,為北江,入於海。
岷山導江,東別為沱,又東至於澧;過九江,至於東陵,東迆北,會於匯;東為中江,入於海。
導沇水,東流為濟,入於河,溢為滎;東出於陶丘北,又東至於菏,又東北,會於汶,又北,東入於海。
導淮自桐柏,東會於泗、沂,東入於海。
導渭自鳥鼠同穴,東會於灃,又東會於涇,又東過漆沮,入於河。
導洛自熊耳,東北,會於澗、瀍;又東,會於伊,又東北,入於河。
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邦錫土、姓,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銍,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
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
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
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
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
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禹錫玄圭,告厥成功。
这段主要描写大禹在治水之后,划分九州、疏导山川河流,并依各地土质、田赋、特产、贡品、交通路线来制定贡赋制度。它从冀州到雍州,逐州叙述地势、田产、赋税、贡物及水路输送;又详述黄河、长江、淮、济、渭、洛等大河的源流走向;最后规定天下贡赋的五服制度,从中心到边缘依次是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赋役逐层递减。以此完成天下秩序的总体呈现,最后以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来收束,宣布禹大功告成。
分九州,此处的九州乃是行政区划,服务于贡赋制度,不再是单纯地理上的空间划分了。所以以前是管理每个地方的产出和赋税,现在是各地方长官负责这些事情,中央负责调整赋税配比。这同样是在天灾的推动下,实质性的权力和责任的进一步被迫下放,成为分封制度的雏形。这里所谓的大功告成、秩序井然,是对于中央政府而言的,封臣那里实际上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可以猜测文书落成时混乱还没有完全结束,只是中央政府能够从决议中抽身出来,具备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能力。
说句题外话。在这时,已经出现了后世「仙」与「神」的划分的原型:仙是贤者,是统治体系的代言人;神是能者,是维护统治体系的官员。明代小说《封神演绎》中仙界危机,元始天尊要姜子牙下山封神,就是统治危机,要提拔大量人间草根发挥作用。在《西游记》里也是如此,里面的仙相对无所事事但是常常出面调解,例如玉帝是单纯的统治君王;而神无论是否是闲职,总要有实际工作内容,并以其职责被民间崇拜,例如二郎神。可以说《西游记》在政治上比《封神演义》高明得多:首先,他做出了仙、神、佛这样统治阶级集团内部的区分,这种描述是现实主义的而不是黑神话式的;其次,他塑造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孙悟空,凭其能力被天庭接受,又凭其修行成菩萨;最后,他否定了天庭能提供现成位置来招安这种可能性,把成的修行的定义权交给佛教这样的大众宗教。以这样的方式,《西游记》在当时伦理所容忍的情况下发出了一种彰显时代精神、导向实践的呼吁。
汤誓
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作《湯誓》。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爾有眾,汝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湯既勝夏。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
夏師敗績,湯遂從之,遂伐三朡,俘厥寶玉。誼伯、仲伯作《典寶》。
这段主要描述的是伊尹辅佐商汤讨伐夏桀,在鸣条之野展开决战之前,商汤向众庶宣誓,阐明夏桀多行不义、天命已绝,自己此举并非私欲,而是奉天罚罪。随后汤击败夏军,建立新的秩序,甚至考虑是否迁移夏社,又继续出兵讨伐三朡。
汤强调自己不是叛乱,而是代天行罚。非常之处在于它是有记载的暴力叛乱,而不像尧舜那样动员过程发生在幕后,之所以能够记载在于给出了暴力的终止条件,即终结夏桀的统治。代天行罚,这说明天不能复行其道,可谓是非常规手段了,因而有必要采取的「誓」的文书形式。但此前的《甘誓》也只是替天行道,《汤誓》看起来却是要改天换日了。为此,汤誓实质上拓展了誓这种形式的范围,它不仅仅是军令状,而且是许诺和约定:如果我超出了限度,那么就让上天降下惩罚、让我不得好死。原始形式的誓言是《甘誓》那样的军令状,是一种宣示「我们即将这么做,对于违背者我们将不心慈手软」,这是具有威胁、督战性质的。而商汤的誓言是朝向自己的,这是一种合理的化用——这里的合理性的特许凌驾于文体的统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