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订单
对我国经济结构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分阶段分析。
第一阶段:国际资本的世界工厂,凭借更低的「用人成本」,更少的福利支出,接管一些脏活累活。
「从当家作主」到「走出去」打工,很难相信这不是遇到真正的困难。找不到出路,遇到了困难,就出去看看。被迫外向的这一形象和第一代农民工的处境和抉择是相重合的,在此城乡关系和内外关系同构,没有人老大哥为他们做主。
或许应该将 ship 统一翻译为「业」,比如「学业(schoolship)」,这样「所有权(ownership)」就应该被翻译为「已业」,表示自己的劳动凝结在了其中、是一种既成事实。就像学业不仅仅是接受灌输从而只是学校的问题一样,它首先是我们自己的投入,因此我们的成绩才是受到尊重的。这样来说,所有制问题就不光是一个分蛋糕的问题,还是个责任分配的问题,即谁来负责解决这部分问题:谁来负责工业人口的再生产问题,谁来提供廉价的工业产品,谁来为人类的未来负责。
根据经典马克思主义分析,集体所有制或「我们的业」是从私人所有制或「己业」过渡到「无业」的最后一个阶段。走出去的这一步决策可能是令他们的事情成为我们的事情的一种方式:深度参与全球劳动分工,赢得话语权。
第二阶段:从低增值代工到高增值代工,接管一些高附加值的生产任务。
这一阶段,订单依然是国外来的,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用更低的价格出售什么,我们不问这些「需求」从何而来,会被谁使用或者享受。例如说,我们制造名牌包,但是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些名牌包; 制造品牌手机,但是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些品牌手机。我们不需要理解这种享受,我们可以略带着讽刺说:「城里人真会玩」。或者即使享用这些,也是首先着重于它们的奢侈品属性——因为消费它们「倍有面子」。
在这种前提下,在农村和城市之间来回穿梭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他们能够接受这种分裂状态。这不能被说成是未被消费主义污染,或者屈服于一些投机性的诱惑,只能说是不得不这样做。我们会讨论「农民工问题」而很少讨论「留村农民」,因为他们唱着「Bongo bongo bongo I don't want to leave the congo」的一时潇洒而逐渐被同龄人落在身后,失去了共同的语言。就连农民工的思乡之情,也没有办法被留乡之人所理解。如今我们看待「留村农民」的方式就好像是在看待西藏某个偏远地区的语言不通的民族。
在这一阶段,我们只是生产外国人需要的工业产品,甚至在整个全球经济中都可谓是超量的工业产品,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地调整资源分配。给生产者分成多一些,给消费者分成少一些。在武装斗争暂时不成气候的前提之下,交出去的那些份额、无法换取更彻底的生产任务的那些份额,被当成是向上天缴纳的税务,换取短暂的和平发展的时间。
第三阶段:国内的人们用上了自己参与生产的产品。
一开始或许是抱着研究和好奇的目的,有些产品要花费好几个月的工资才买得起。以智能手机举例,它能流行开来,主要是因为它带来了网络功能,方便劳动者查询信息,能找工作学技能,从而提高了工作效率。一开始是实业,后来是服务业,能够消费国内生产的产品的群体在扩大。
「代工」的表象在于,它仿佛意味着:我们可以做,只是交给你来做,允许你分享一部分利润。但是实际上甲方从来不能自己做,而只能找到任意一个代工厂来做——因此甲方所说的实际上是「你不做有的是人来做」,其中不可化约的是对代工的需要。为什么呢?因为乙方才是令商品能够以一个合理的价格出现在市场上的终极要素,如是而已。而甲方之甲方,在市场上掏钱的消费者,只是生产者在其生产活动中的一个环节。资本与生产,分居整个生产活动的形式和实质。在这个发展进程中,由任何国家来扮演美国的角色,影响都是如此的小。
这也是为什么「用人成本」从总体上讲只会上升、从不会下降。因为一旦一种更高效率的解决办法成为一种总体性的共识,就不会接受它的倒退。因而,这一阶段,不是通过用人成本的降低完成的,而是通过劳动人口素质的提高而完成的。
这一阶段对于教育的影响是显著的,哪怕它没有显著地体现在教育制度的调整上。在此之前,学习就是学习,而且它可能意味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而在这一阶段,学习朝向对资源分配的争取。教育中出现的「内卷」是自发的行动,是农民工进城与否的那个抉择的延续,例如「学或不学」的选择便是其新的形式。
心甘情愿的「卷」是这一阶段的代名词。卷低生产成本成了首要的事情,是让人们能够享用自己生产的工业产品的首要方式。但是卷所欠缺的是什么呢?
第四阶段,外来的订单皆被满足,转向拓展新的需求。
拓展新的需求是一片全新的领域,对这片领域我们没有任何经验。一直以来,我们都被灌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值得追求的,即使我们形成来自己的判断,学会了批判和拒绝,事情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对于需求的拓展,不能像过去那样去接受一个主人的订单「“国际需要什么」「城市需要什么」,也不能模仿这个主人来给自己下订单。因为这个主人由于我们每次都完成了他交付的任务,变得惯于以浪费为乐,已经不能像他一度能够做到的那样为我们指明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东西、什么是高贵的东西了。
在这一阶段,订单被定义为一种稀缺资源。从农本位、到土地本位、到高新技术本位、到订单本位。这是中国的发展路径。这与美国的金本位不同,中国始终绑定着实体资源,随着这些资源不再稀缺,就转入下一阶段。资本主义生产秩序一定要生产过量的产品,否则就不能维持下去。但是无论如何加以掩饰,订单也始终是稀缺的。因为订单意味着支付意愿的再生产,它是稀缺的,正如对未来的美好期望是稀缺的那样。
订单是指定了要美好未来的订单。曾经,顾客们其实迫切地需要它们,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想要的」:他们想要孩子,却说不清楚希望孩子受到怎样的教育,成为怎样的人。如果「中国梦」有其所指,便是会是这种模糊的愿望。这些极度慷慨的愿望,如今已经极为稀缺,我们也必须不再依赖这种过分的慷慨,而是转向审慎和勇敢。从这些真实的愿望之中发展出来的才是真实有效的需求。但是我们现在不能仅仅做梦,而且必须不再让它们停留在梦境般的潜在状态,而是要明确绘制出我们所要求的东西的工程图纸、并为其制定生产计划:究竟让一个孩子对历史和世界知道得更多,期待得更多,希望担起的责任更多。
如今公平与正义是不仅仅是一种理想,而是围绕着它们以开展一切工作的主要问题和对象,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如此。